已如高僧说法,令整座大殿皆如入寂灭,众僧无不潜运佛功暗参。
悟明却是半点不受影响,双目喷火,死死盯着道宏胸前,那还在微微摆动的一串黑檀佛珠。
(唉…)
心中默默的叹息着,释浮图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悟明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要出丑了…)
静静不语片刻,道宏忽然一笑,将念珠自颈上取下,托在右手。
‘你要它?‘
伸出的手,向着悟明的方向,似讽刺的诘问,却是垂首而发。
‘你…?‘
渴欲之事忽然被说破在广众之前,悟明一阵错谔,却已身不由已,站了起来。
眼神讥诮的一转,又微微闭住,似不屑能用肉眼看见的一切事物。
‘一串木珠而已,何足牵挂?‘
‘要,便拿去。‘
‘你!‘
大怒而起,悟明虽有有数十年佛法修为,此刻也难抑心中剧震,总算多年清修积下的功夫,没有开口问出‘你是当真‘这样的说话。
站起时,悟明已恢复平静。
‘玄师法物,佛法所凝,大和尚既不屑,贫僧便取回来了。‘
说着话,悟明已绕案而前,走向道宏。
面色已然平静,双手亦合于胸前,悟明步步莲花,亦走得十分佛门,却并没有道宏适才那种佛我一身,佛性自然的感觉,只数步脚程,两人高下已判。
旁观者清,悟明自己也是明白,心下恨极,全仗多年净修压住,心下喃喃,只是在想:‘先将佛珠取回,待我承得法相一宗衣钵之后,再与三师商量,教训你这大胆的东西…‘
十余步的距离,转眼已过,悟明走至道宏身前,微微犹豫一下,举手道:‘请。‘
道宏微微一笑,将佛珠置在悟明手上。
夙愿成真,自是人生快意之时,只是,悟明还没来得及享受此刻,面色已然大变!
‘呔!‘
如雷吼声,蓦地出于道宏口中,悟明首当其冲,急急运功护体,却已被激得站立不住,连退三步,犹觉头昏脑涨,不能自持。
‘你!‘
身为法相宗最具势力的僧人,悟明修为自不会弱,第八级初阶的佛功,在整个法相宗中可列前三,却被道宏一口喝退,面上自然挂不住,当下便想发作,却忽觉手上一轻,定睛看时,那串珍之重之的佛珠,竟已被摧散成粉,四下飞落!
‘你!‘
痛彻心肺的感觉,令悟明一时没法自持,几乎当时便要出手,教训这个‘胆大妄为,擅毁佛物‘的后辈!
却未出手。
一闪而前,道宏忽地伸手,按住在悟明胸前,垂首道:‘这里痛么?‘
悟明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道宏忽又将手缩回,指向地下,那佛珠化灰,道:‘它不会痛。‘
又按回悟明胸前,道:‘佛性在这里,不在那里。‘
方合什道:‘道宏得罪悟明师叔。‘说着已悄然而退,立在悟明三步之外。
悟明愣怔半晌,忽地长叹一声,面色如土,黯然退回法相宗席上,默默垂首参禅,再不开口。
举殿皆默。
适才悟明舌灿莲花,辨通无碍,将少康说的无言以对,此刻却一合便为道宏所折,而道宏在他面前进退自若,如处无人之境,无论佛法武功,高下之分皆判若云泥,众僧为其所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于开口。
少康暗感得意,心道:‘这便好啦。‘
要知今日之会原是天下佛门之聚,要计议今后如何联手布法,广大佛门之事,而谁能在此会中作主说话,日后在诸般利益分配上自然也就大占便宜,道宏这样子技压全场,只要没人能够折胜于他,净土宗便已可稳占鳌头,无虞于今后十数年。
忽又想道:‘但这样一来,道宏便是今日头号大功,而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等到悟明那厮略…略有便宜才来,忒也可恶,事后必要教训一二,使他明白事理方好。‘
少康想到的东西,它宗僧众自然也想得到,不服气和不甘心着,身为大乘渠首的华严宗与笃信转生异法的密宗先后起身诘辨,却全然不是道宏对手,一触便溃,纷纷败北,眼见大宗尚且如此,如三论,天台等更是不敢开口,适才犹有心争夺净土地盘的律宗壮僧‘智深‘更是面白如纸,低首向案,连直视道宏也都不敢。
(唉…)
闭目打坐,释浮图却也可感觉到正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殷切目光,那已不止是本宗师长的期待,还包含了方被道宏所折的其余宗门。
(但是,真是不想和这个人作对呢…)
默默想着,释浮图却知道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佛门清净地又怎样?利益的争夺与分配便和所有其它地方一样,是必会发生和不能让步的东西,而在从属于‘某一群人‘之后,无论个人意愿如何都要以这一群人的立场来争斗与进退也是绝对不能不为的事情。
(让你看笑话啦…)
虽未亲见,释浮图也知道,此刻,那看似文弱而儒雅的友人一定正隐身在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正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这个人,真是佛门中的异数。)
(真没想到,在这已经堕落的佛门中,除了浮图之外,竟还能有这样的人物。)
一如释浮图所料,在大殿的后面,王思千虽然闭目倚坐柱旁,却一直也在关注着殿中的每个动静。
(好象,好象佛祖说法时,浮现于七宝池中的一支白莲,一支清香自守,尘视污凡的白莲,可是,此地,并非七宝莲池呢…)
默默立掌,当再没有人诘问时,道宏就没有任何动作,静静伫立的他,虽是唯一的无位者,却有着凌驾于所有殿中人之上的气势,恰如佛祖拈花说法,只与本心喃喃而论,全不视周遭环伺的三千比丘。
(唔,他在等什么呢?)
苦笑着,释浮图将自己的身子放松,令自己的精神完全飘浮起来,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要和这样的对手诘难,释浮图没有任何信心,唯有先行‘弃相‘,欲以‘无我之相‘辨法。
但,才刚刚开始,释浮图的身子便微微一震。
(你,竟然…)
比释浮图的反应稍慢,几乎所有各宗的僧人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当中,又以净土宗僧人最为震怖。
大殿正中,道宏肃穆合什,面向着脸上涨得通红的净土三师,为首的少康,已经气得快要说不出话了。
‘净土诸师在上,弟子道宏求法。‘
(竟然会有窝里反这种事情…)
‘惊愕‘或是‘窃喜‘,带着复杂的心情,诸僧静静旁观着。
自刚才起,道宏的矛头忽然转向,针对自己所属的净土宗进行诘难,而每一发问也是如刀似匕,针对着净土教义的诸多弱点而发,不一会儿,他已令少康等三人额汗滚滚,面红耳赤至无言以对。
‘道宏,你反了吗?!‘
当被道宏指问‘如何证佛,净土孰为‘时,少康再按捺不住,重重一击桌面,厉声叱问。
道宏却未答他。
与少康的质问同时,释浮图徐徐起身,合掌道:‘道宏师弟。‘
道宏也缓缓转身,躬身道:‘师兄。‘
他两人一问一答,真将少康视作无物,立时将他激气的几乎昏倒,身子晃了几下,却也知道愈呆愈丑,悻悻坐下了,余怒却还未消,呼吸仍极粗重。
此时局势已渐明朗,八大宗内,华严,密,净土,法相四宗已是一败涂地,律,三论,天台则是缩头藏身,不敢一言,唯一还未出手的,只有释浮图所属的禅宗,是以他两人只一个问答,满殿目光情不自禁 ,已全数投在了释浮图身上,殷殷切切,竟都是盼他得胜之意。察觉到这一点的释浮图,在心底无奈的苦笑着。
(如此一心,才是东林之会的本意,可是,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呢…)
道宏目光微动,向左右扫视一下,目光所至之处,竟如恶刹修罗,无人敢于直视。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慢声道:‘请教师兄,如何持心于红尘,如何斩障于修途?‘
释浮图双瞳自守,神色若水,淡淡道:‘红尘是假,清净亦是假,唯心是识。有障为障,斩障亦是障,莫执是途。‘
道宏再行一礼,道:‘再请问师兄,如何是佛?‘
释浮图默然一刻,举手向天,道:‘风月在天。‘
满殿哗然中,殿后的王思千微笑道:‘答的好。‘
道宏尚未开口,释浮图已又道:‘也请问师弟,孰为净土佛根?‘
听到这个问题,道宏的眼中,忽然爆出了炽热的光!
随后,他双手合十,喃喃诵道:‘无量光佛,无边光佛,无碍光佛,无对光佛,炎王光佛,清净光佛,欢喜光佛,智慧光佛,不断光佛,难思光佛,无称光佛,超日月光佛.‘
释浮图听出他所诵的乃是无量寿佛十三名号,微感失望,心道:‘以无量为识,亦算一途,但流于强辨,非你我所当循。‘却听道宏又在诵到‘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婆佛,拘楼孙佛,拘那含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心中方有一动。
净土宗有所谓过去佛及未来佛的说法,以弥勒为‘未来佛‘,将建无边佛土,转生一切信徒福男,又有过去七佛,乃是前驱说法渡世之功,正是道宏适才所诵名号。
释浮图正在想到:‘以过去七佛为根,那未…‘忽地神色一动,想到一事,愕然开目。与之同时,‘咦?‘,‘哦!‘等诸般惊疑赞叹之声也正不住响起于殿中。
道宏身前,金砖地上竟有碧水浮现,中间七宝佛光玲珑闪烁,见一粒种子在佛光当中缓缓转动。
对此佛景,释浮图的心,却颤了一下。
(未来佛,弥勒,那不是被‘他们‘尊奉的吗?难道你…)
看向道宏的眼神中写满‘疑问‘,道宏却垂目而下,阻断了与释浮图的‘交流‘,只是口中喃喃,不住诵佛。
诵佛声中,那种子自行开壳出芽,抽枝发叶,渐渐长大,竟是一株清香白莲,转眼间已长至近一人高,花绽叶扬,飘摇殿中,清香宛然,连殿外诸僧也都嗅到。
(弥勒,白莲…)
在心中轻叹着,释浮图合掌道:‘师弟神通了得。‘
又道:‘请问师弟,何为净土佛根?‘
道宏淡淡一笑,微微摇头,忽地将右手食指置入口中,用力一咬,顿时啮出血来。
鲜红的血,高洁的人,清香的莲…恍若非人间的景物,令清修如释浮图者也一时间心昧飘摇,又见道宏将右手高举,在空中虚画而下,转眼已书下十四血字,浮于白莲之前。
‘佛前,那一抹寂寞开灭的清香白莲。‘
(佛前,那一抹寂寞开灭的清香白莲…)
释浮图长叹一声,躬身向道宏,竟施得是弟子之礼。
‘以入世为渡世,以非佛而导佛,大德高见,非浮图能及。‘
‘浮图恭送。‘
此时殿中僧众十九犹还糊里糊涂,不明就里,只几名老僧似有所悟,却都旋就面色大变,或惊或怒。
道宏一笑,转身而去,将出殿门时,却又站住。
‘大师…为何执着如此呢?‘
带疑问的语声,深沉而自信,充满魅力,并非发自殿中任何一人,而是响于殿后。
道宏默然。
又合什,转身。
‘请问施主,何谓如来?‘
那声音顿了一下,带一点恍然,和一点敬意的,慢慢道:‘…如实道来。‘
道宏一躬道:‘然。‘
‘众生可渡,佛即天下。‘
于是转身而去,再不还视。
后来,佛门中这样记录这次事件:
‘丙子年春,八宗佛门大会东林,议兴佛诸事,有狂僧道宏,面诘诸师,遭斥,遂投左门。‘---《五灯会元》
而正史之上,则是这样说的:
‘(帝光统)十六年,净土宗僧道宏破戒而出,入白莲邪教,(白莲教)一时为之伸张。‘
在佛门数千年的历史上,有过种种的大会与辩论,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这一次后来常被简称为‘白莲会‘的会议便成为虽不得承认,却被记载和研究过最多次数的佛门大会,那原因,不光是被誉为在整个大夏佛史上可列前五的一代僧皇‘佛尊‘释浮图乃是自兹成名,也不光是因为总是站在他对面镜中的第一魔僧‘魔弥陀‘诛宏自此而名,更还因为,规模达至八宗之会,这便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历史,又翻过了沉重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