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想当好人其实好容易的……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行不超过自己边界的善便好,很容易的……就象周福海一样。”
“但,你这样的善,能改变什么呢?”
“善良改变不了世界,是世界会反过来,改变你的善良,大真人。”
“你和你的师弟,今天还能保有一些善良和同情,就象汪守节还对太平道有着认可与同情一样……但,你们会上升,你们会掌握更多的权力与财富,你会返回龙虎山,成为大牧首一样的人物,而汪守节要执掌他的家业,这在我们国家里,也是了不起的大商人了,另外,他的地位大概同时还相当于一位封地伯爵?”
无意识的活动手指,卡门对张元空的未来作出预言,说他终究要失去自己的善良,因为他有自己的立场与利益需要维护。
“你这样的说话,太过傲慢。”
张元空激烈的指出,的确大夏从来不缺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土豪劣绅,但一样,也从来不缺乏乐善,维护乡里的地方士绅。
“至于我们龙虎山,每年都要施药舍粥,救活过多少人,你知道……”
“嗯,但这钱,是那里来的呢?”
一句话噎住了张元空,卡门嘲笑着问他,朝廷赐给龙虎山的免租田有多少?龙虎山自己采购,兼并的田土,又有多少?
“三千顷?还是一万顷?这些土地一年的出产是多少?你们每年用在善事上的钱又占到多少?”
“……但我们终究是拿了一部分钱出来,不是吗?”
“是啊,没错啊。”
摊着手,卡门冷笑道:“就象周福海一样,拿了一部分钱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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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气氛陷入僵持,如果不是确实身体还很虚弱的话,张元空早已拂袖而去。而卡门似乎也感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太冲,沉默了一会才再开口,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
“总之,这一切,其实就是数目的问题……计算与比较,这决定了为什么你们终究要失去自己的善良,也决定了为什么商人的统治才是最可怕的统治。”
“你从刚才起就说商人的时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啊,商人……商人的生存,就全部建立在‘计算’这个基础上啊。”
卡门问张元空,就拿身边的事情来说好了,林柳诸家不满足于只占据转手行船的利益,希望自行制造丝与陶的成品,但在与汪家的竞争中,他们总是失败,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
犹豫了一下,张元空说了几个推测,从产品的质量,到品相,再到原材料采购的渠道,但卡门只是摇头。
“这些,都不是本质。”
“本质是什么?本质是计算。”
举出汪家最重要产品之一的例子,卡门说,汪家现在在港口把一件陶器交付给林家船队的价格,相当于十五斤粮食。
“在汪家的地盘上,有好的陶土,这是被他们控制的,一斤粮食换的陶土,足以烧出三件这样大小的陶器。”
用手比出一个形状,想了想觉得还是小,于是又向外张大了一些,卡门继续计算着汪家烧出一件陶器的消耗,火工若干,人力若干,运送到武荣来的花费若干。
“你看,汪家烧出这样一件陶器来,至少需要七斤粮食的花费在里面,那么,你说,为什么他们会把价格定到十五斤粮食?”
“为什么?”
发问的同时,张元空也大为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一件普普通通的陶器中,居然能有厚利如此。
并不回答,卡门只是专注的盯着张元空看,仍然是那种“你这个可怜的笨蛋”的眼神,一直盯到张元空几乎就要暴起时,她才叹着气道:
“……当然,是因为林家要生产出一件陶器,至少也得花费到十六斤粮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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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说出,云冲波顿时“啊”了一声,张元空看看他,苦笑道:“明白了?”
云冲波沉着脸,没有立刻回答,想了好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简直就象张元空刚才模仿的卡门的叹气一样。
“说穿了,如此简单……但我偏是没有想到过!”
“是啊。”
张元空感慨道:“这就是计算,这就是商人的本质……决定了,他们必须实施更加凶恶的统治,不然的话……他们自己就先将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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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龙虎山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弟子,张元空的心智、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卡门一点,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本质所在。
“没错,你说的是。”
如果象现在这样,通过武荣出海的陶器有八成以上,由汪家和另外几个大世家提供,在大家的默契下,有很丰厚的利润在里面,他们自己能够过上优渥的生活,也有余力去行善事,比如铺桥修路,舍粥施药。
但,如果有人想要扩大自己的份额,又或者有新的玩家想要参与进来,比如说林柳诸家这样,那么,他们计算的结果,就必将影响到汪家们的计算结果。
“如果林家能够用八斤粮食的代价烧出一件瓷器,汪家就必须把瓷器的标价降低到七斤,或者更低,这和他们有没有能力作到,没有关系。要么降价,要么出局。”
这也就是为什么林柳诸家要想法采买奴工,并不是他们憎恶或讨厌山民,只是因为这是他们能够作到的最便宜的降低成本的途径,这里面没有感情,这里面只有生意。
“能作原材料的东西,总是有定数的,很快,大家就会发现,人力……只有人力,才是最能拼胜负的地方。”
在卡门的国家,当商人的统治建立起来之后,人,便成了消耗品一样的存在,在作坊里挣扎的成年男子平均只能活过而立,儿童们从能够走路开始,便被投入这血肉磨坊当中。
“当然也有善良的商人啊,但是,他们的下场,都很不妙。”
举了一个例子,某位叫西门或者西文大官人的人,曾经在自己的作坊中作过尝试,他提供更好的工作条件,花更多的钱在作工的人身上。
“然后,他就破产啦。”
因为在人力上消耗了比其它人更多的花费,导致西文大官人怎么也没法把东西卖到和别人一样便宜还有赚头,很快,他消耗尽了自己全部的资产,不名一文。
“商人的统治,和领主们的统治,是完全不同的。”
不同的领主,往往会采取完全不同的统治方式,有的人凶狠而贪婪,有的人则相对温和,一般来说,后者会贫穷和被人嘲笑,但通常也就是这样了,他们愿意选择穷一些的生活,并且能够这样活下去。
“但商人不行,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一个不懂盘剥的领主,最多是较为贫穷,但一个不懂盘剥的商人,很快就会因同行的挤压而死,所以,他别无选择。
“盘剥……或者死亡,你看,这就是计算的结果。”
商人们杀人,不因为他们讨厌这个人,商人们发动战争,不因为他们讨厌那个国家,一切的原动力都是计算,这里面没有感情,只有生意。
“……这,就是金权时代,我们兴高采烈的,用鲜血与牺牲迎来的时代。”
无力的坐在那里,卡门告诉张元空,在被夏尔们背叛之后,自己终于放弃了。
“我累啦……而且,我看不到出路了。”
一直相信,只要结束了王权时代,就会迎来永恒的幸福时光,结果,却是被一记凶狠的背刺,打入了更深的深渊。卡门终于对自己的奋斗失去了信心。某一天,她向同道告别,随意搭上港口的第一只船,远走海外。
“我漂泊过了很多地方,最终到了这里。在这里,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也知道了这里还有太平道这样的组织……我很想找到他们,见见他们,却一直没能发现他们。”
说起来,还是要托张元空们的福,随着他们进入武荣,风云激荡,一直深藏地下的太平道也终于出现人前,这也让卡门下定了决心。
“你想加入他们?”
“加入?不,不会啦。”
自失的笑着,卡门表示说,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那年七月之后,我就是个死人啦……此后种种,不过是苟延残喘。”
“我,只是想再看一看罢了。”
告诉张元空,自己会再照顾他一天,等到他力量初步恢复的时候,这段雇佣关系便该结束,那时,卡门会再尝试一次,去寻找太平道,看看能否和他们一起。
“大真人啊……您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象您这样善良的人,我见过很多,很多了。”
当不触及自己根本利益的时候,很多人都能保有一份相对而言的善良,但当行使这善良的代价是背叛自己出身时,便很少有人能够作到了。
“大真人……您觉得,自己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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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在一种怪异的沉默中,卡门又照顾了张元空一天,等到他身体初步痊愈,能够跳、跑和进行低强度的战斗时,才默默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发一言的离开。
“说起来,有个事,我从刚才起就觉得奇怪啊。”
皱着眉头,云冲波问,张元空失踪了这几天,怎么完全没有人来找他?
“就算亦思巴奚军发疯了,凤祥射士可没疯,他们的头领为什么不安排人来找你?更不要说你这样几天不出现,这消息难道没有传回城里?南巾真人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吧?”
“呃,你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亦思巴奚军,他们确实发疯了。”
“你是说?”
离开那藏身几天的山洞后,张元空先确定自己位置,然后一边回城,一边不停用龙虎秘法放出联系信号。第二天,他就与张元津成功会合。
“你这是什么样子!”
一见面就大吃一惊,张元津的样子,居然比自己还惨:衣衫破烂,身带血迹,还杂着几块烟熏火烧的焦黑,简直就是刚从什么地方冲杀出来的模样。
“大师兄,可找到你了!”
张元津的下一句话,简直象是平地一个惊雷,顿时就让张元空把其它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亦思巴奚军作乱……凤祥射士死伤殆尽,王将军已死,薛将军已死,武荣……已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