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的烈士就是在,”咬了咬牙,忍住眼泪,靳侍郎继续介绍,“就是在深入丛林杀敌的时候牺牲的,牺牲的时候,儿子还在婚礼上等妈妈回来观礼。”
可是……
“当时,我们的条件不允许我们报仇。”靳侍郎恶狠狠地道,“尤其不允许我们越境干掉距离我们只有不到一公里的敌人,可是,《天诛》上映以后,几乎和电影的剧情一样,我们派遣的队伍,经过三个时辰的追捕,把敌人的脑袋提了回来,大仇得报。”
老板擦一把眼泪,拉着关荫使劲摇晃:“方同志,你们是我老婆的战友啊,我谢谢你们啊……”
关荫被一股气堵在胸口,他明白了。
老板胸口上还别着红花,那是他们的儿子结婚的时候他穿的衣服上别的花。
可老板的神智……
儿子牺牲了,老大娘哭坏了眼睛。
妻子牺牲了,丈夫神智已经不正常了。
那么……
关荫胸中有一颗石头重重地压着。
他摇晃了一下,挪着脚步进了礼堂。
礼堂很大,但有一半都是穿着便装的人。
门口的位置上,一排……
一排有的已经永远看不见世界有多么五彩斑斓的,有的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有的只有一条甚至半条胳膊的,一排笑着站起来打招呼的功臣!
这,这都是从战场上抢了半条命回来的英雄啊!
还有一排,年龄最大的恐怕有五十多岁了,年纪最轻的恐怕不到成年,他们挺直了腰板坐的笔直。
可是,他们的五官呢?
有的失去了耳朵,有的失去了鼻子,有的脸上黑洞洞的一片。
关荫脚下一个踉跄,他意识到这些沉默着带着笑容听着礼堂里的一切声音的英雄是什么人。
他们是很可能被敌人发现了的……
一步一步挪动着从过道里往最当中走,关荫心疼的眼泪都冒不出来了。
有一排,他们连一条胳膊都没有。
有一排,他们的裤管空荡荡的。
有一排,他们的头发已经白了但他们的半个身体却黑乎乎的。
还有,还有一排,他们侧着身体努力地想要冲一个方向探出头,可他们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都是我们的英雄啊,都是他们肩负着我们生活中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的压力把黑暗往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赶的英雄啊!
可是,他们的耳朵呢?他们的眼睛呢?
这些英雄,他们都坐在后排。
前排呢?
没有张毅的位置,没有靳侍郎的位置。
活着的人在前排没有位置。
有耳朵有眼睛有嘴巴有鼻子有手有脚的人在这个礼堂里没有座位。
礼堂前三排整整三排,一张椅子上摆着一张照片。
特级战斗英雄……
一级战斗英雄……
“人民卫士”……
关荫机械地走到舞台下,回过头,从这些笑着的,年轻的,威严的,狡猾的,从这些一张张看着他的照片面前走过,从东走到西,从第二排,又从西走到东,一直走完三排,他站住了。
张毅扶着老大娘在第四排坐下,这时候他才问:“现在知道一部电影在我们心里是啥吗?”
“人呢?”关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毅。
张毅一愣。
关荫指着这一排又一排的英魂,他问张毅:“他们的魂儿回来了,他们人呢?”
礼堂里落针可闻。
姐姐妹妹们站在礼堂门口,甚至没有勇气走进这个礼堂。
如果,如果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几百个,想到几千个,几万个,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手,没有腿,没有胳膊,没有脚的人,如果看到他们集合在一起,你怕不怕?
是个人都害怕。
可是,可是这里的这些“千奇百怪”的人们……
震撼吗?
不震撼!
疼,心里疼的好像在被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地嚼。
这些人,他们图啥?
图那份微薄的工资吗?
图融入到帝国的龙魂中的那股荣耀吗?
他们图什么都没有问题!
他们“千奇百怪”,阳光下却有千千万万个孩子能欢笑着和小朋友玩耍,追着阳光和春风嬉闹,有千千万万个年轻的,年老的,健康的,生病的普通人,他们嬉笑怒骂,他们喜怒哀乐,他们甚至想不到这不是一个和平的时代而只是他们活在和平的国家。
他们用自己的“千奇百怪”,撑起我们中国人头顶的朗朗晴天,他们把最黑暗最邪恶最恐怖的东西,用他们的身体,用他们的魂儿,用他们的全部替我们阻挡在最外边。
可他们呢?
“人呢?”关荫暴怒。
张毅咬着后槽牙,他没哭,他回过头,礼堂里,英雄坐着,两边站满了人,有侍郎,有主事,有肩膀上才挂一个拐的菜鸟。
他们都安静地在礼堂里待着。
张毅走到台上,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友,他特别傲慢,高高地昂起头颅,他开始点名:“李富声!”
“到!”永远无法站起来走起来跑起来的老兵挺起胸膛暴喝。
张毅点名:“范淳放!”
“到!”脸上只有黑洞洞的两个骇人的黑洞的老兵一下子彷佛从两个黑洞里爆发出耀眼的,足以遮蔽太阳的光芒的亮光一样暴喝着跳起来。
张毅又点名:“赵小冬!”
神智已经不清楚的老板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他臃肿的身材一点也不打晃,他极其严肃,极其认真地代替牺牲的妻子回答:“到!”
张毅继续点名:“……”
一位又一位的老兵跳起来,挺起胸膛昂起头。
张毅没有找花名册,他记着在场的每一位老兵的名字。
他还记着这些老兵们的功绩。
他更记得烈士们的名字,他甚至能叫出每一位烈士的代号和小名。
“二伢子,钱二伢子!”张毅点名。
礼堂里安静了有几秒钟。
但紧接着,几百个人的声音怒吼着回答:“到!”
张毅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点点头:“好,钱二伢子到了。”
几位年轻的战士别过头,使劲捂住自己的嘴。
“不要哭,钱二伢子就是在会上哭,这小兔崽子才没回得来呢。”张毅更傲慢地说,“他妈的,前几天晚上还梦到这小兔崽子乐颠颠提着两个黄不拉几的脑袋冲我说他他妈的又立功了,这小兔崽子,开个会哭成啥样儿了,被人家打了十八枪砍了三十刀居然敢笑,这个小兔崽子。”
二伢子是张毅当队长的时候亲手迎的一个菜鸟,卧底敌营十多年。
“这兔崽子是我兄弟,是今天来参加,”张毅顿了顿,“是今天来参加这个会的活着的,死了的所有人的兄弟,他们不喜欢看到有人哭。”
说到这,张毅忽然不想说了。
“算了,这帮兔崽子都睡着了,不叫醒他们,今天点名免了。”张毅忽然无力地挥了挥手,但紧接着,他挥舞着胳膊,低沉地怒吼一声,“狗杂种们该消灭的还都没消灭完,你们这帮兔崽子光睡觉怎么行啊。”
关荫拍了下椅子靠背:“还没点名完。”
张毅翻着怪眼怪笑:“那可就要到后半夜去了!”
“今晚拖堂。”关荫好像已经很平静了,他要求,“奖,我要一个不少都拿走,名字,我要一个不少都听过去,点名。”
停顿了一下,关荫又说:“我要知道,我今天要宣布我要跟我老婆领证了,我的嘉宾们,他们都叫什么。”
礼堂里稍微有些噪音。
关荫再次确定:“今晚除非爆发世界大战,否则拖堂。”
他懂了张毅为什么都不继续滑头,把这场颁奖典礼稍微往后拖两天。
这是不能拖哪怕一分钟的事情。
但这堂课必须拖堂!
没原因,就是今晚刑部礼堂点名。
点这些活着的英雄的名,点牺牲的烈士们的名。
《天诛》属于剧组,属于观众。
更属于他们!